【受访人/姚振绪，文/吴飞、刘国兵】
2024年世界乒乓球团队锦标赛在韩国釜山举办，由孙颖莎、陈梦、王艺迪、王曼昱、陈幸同组成的中国女队获得六连冠。但小组赛第一场对阵印度队时，女乒世界排名第一的孙颖莎负于世界排名第一百六十六的印度选手Ahikya Mukherjee，王艺迪在前两场团体赛1∶1战平的情况下，0∶3负于印度的三号选手Akula Sreeja，中国女队1∶2落后的局面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后依靠孙颖莎第四场、王曼昱第五场的胜利，中国队艰难战胜印度队。这场球在国内也引起很多争议。中国女队5名队员打法单一，全部为右手横板两面弧圈式打法。中国队历来强调“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却不能适应印度队特殊打法。
基于以上背景，笔者与前国家队领队、前国际乒联技术委员会主席、国际乒联名誉委员姚振绪开展了学术访谈与交流。
姚振绪
1.百花齐放与特殊打法
吴飞（以下简称“吴”）：2024年3月6日，中国乒协召开世乒赛总结、备战巴黎奥运会暨中国乒乓球打法“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专题研讨会。国家体育总局乒羽中心主任杨新利表示：“会议体现了许绍发、姚振绪等老前辈对乒乓球事业的关心，也体现了中国乒协和中国乒乓球队对发现问题的重视、对事业创新发展的决心。”这次会议的主要思想是什么？
姚振绪（以下简称“姚”）：“百花齐放、推陈出新”也是中国乒乓球队的优良传统。与会专家针对世界乒坛发展趋势以及中国乒乓球领域遇到的实际问题展开讨论，为巴黎奥运会备战冲刺阶段的工作献计献策。会议对未来中国乒乓球的整体发展、打法发展、青少年体系发展、教练员培训、技术创新、打法百花齐放的近期目标和长远规划都进行了认真的探讨。
吴：什么样的打法被定义为特殊打法？
姚：最初，特殊打法是以使用符合国际乒联规则的1.6~1.8毫米的软胶粒球拍为器材的一种打法（主要是以长胶粒球拍为标记的削球打法）。这种球拍不同于正规旋转变化，它的旋转变化是根据来球的旋转变化而产生，很多运动员不了解这种旋转变化，会产生失误，因此使用这种类型的球拍的运动员往往能取得很好的成绩。现在，广义的特殊打法把非长胶的削球和直板打法也囊括其中。
特殊打法存在一个适应与被适应的问题。因为相对来讲，特殊打法在旋转、弧线方面有一定的规律，所以一旦被适应后，很难在主流打法中脱颖而出。中国已进入市场经济发展阶段，家长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将来去做陪练，做所谓的“炮灰”，因此这种打法在基层很难培养起来。原来的竞训体系是三级训练网：业余体校、省市队、国家队。现在，初级训练的业余体校被各种体育俱乐部取代，很多家长深度参与基层的训练和比赛。而过去，教练根据孩子的特点决定打法类型，对球队的发展有通盘考虑。进入市场经济后，家长为孩子支付训练费用，他们会提出各种针对个人发展的需求，这也是现实所在。
吴：其实，现在基层比赛中也有一些倾斜政策来扶持特殊打法。比如，北京市青少年锦标赛要求团体赛“必须有一名直拍快攻型打法的选手”。但在比赛中，有的球队没有较好的直板运动员，教练会让原为横拍的小运动员临时拿直板进行比赛，按要求完成团体赛，舍弃单场比赛。如果真的按照市场的优胜劣汰法则，特殊打法确实比较难以生存。
姚：现在有种舆论，如果让自己的孩子打特殊打法，即使打到国家队也是充当陪练，哪个家长愿让自己的孩子来当“炮灰”？但是，能有资格和中国乒乓球队的主力运动员训练，究竟是谁陪谁练呢？历史上的陪练运动员发展成为主力队员，甚至成为特殊打法的翘楚有很多。模仿日本木村打法的余长春，双打拿过世界前三名，单打进过世界前八名，曾获得国家体育运动荣誉奖章；模仿台北运动员陈静的孙晋获得了奥运会双打银牌。如果你和主力队员的打法相同，那参赛的机会更少。如果都存有不愿当“炮灰”这种思想，谁来陪主力队员训练呢？队伍的传统，需要传承。一个反复出现的问题，肯定有存在的道理。历史上的这些做法对我国乒乓球运动的长盛不衰起到了好的作用，我们先要把这些继承下来，然后再考虑如何与时俱进。
不能因为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只看到钱的鼓励作用，没有考虑钱给我们带来的负面作用，也不考虑用这些钱做一些正面的事情。比如，我们能不能给陪练的运动员、给模仿外国选手的运动员多一些奖励呢？同一种打法的运动员我们培养了那么多，为何不能有一些特殊打法运动员在队里训练呢？钱只考虑奖励给拿成绩的运动员，那以后谁来陪他们练呢？这些情况已经出现了，我们不能视而不见，避开矛盾。我们要积极地去处理这些问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保持运动成绩的长盛不衰，保持队伍的团结，防止人才外流。
以前每次世界比赛归来都有总教练、副总教练或负责男、女队的主教练在协会召开全国乒乓球技术工作会议。他们在会上做报告，详尽地解释当今世界乒坛的技术发展潮流，提出今后的发展方向。中国乒协的领导和中国乒乓球队的领导要接触基层，让基层了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运动员，今后的发展方向是培养什么技术打法的运动员。这样的做法使我们上下一心，保持后备力量不断层，成绩才能长盛不衰。
我曾收到一条短信：现在基层的竞技体育发展很困难，三线队伍（县、区少体校）基本没了，普通学校启蒙太晚，社会机构以挣钱为主，市级体校没人输送，自己练白苗，成才率太低。原有的体制被冲击得无法运行，新的体制看不见希望，就这样一天一天维持着。作为一个运动项目的领导机构，要了解下情，再指导工作，没有了厚实的基础，也就没有了牢固、尖端的塔顶。
当然，现在形势有变化，电视转播增多，我们所有的教练、运动员、观众都可以看到很多国内、国际大赛。但能看电视转播并不说明就能够抓住重点、抓住矛盾，就能体会到世界乒乓球运动的技术发展方向和潮流。如果这么简单，那谁都可以做总教练了。
2月16日，在2024年国际乒联韩国釜山世乒赛女子团体小组赛中，中国队孙颖莎在第四盘比赛中3比1战胜印度队巴特拉，将总比分追成2比2平。最终，中国队3比2战胜印度队。新华社记者 陶希夷 摄
吴：您作为国家乒乓球队领队参加了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作为乒羽中心主任参加了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2000年悉尼奥运会、2004年雅典奥运会。2008年，您是北京奥运会乒乓球项目竞赛主任。2012年，您是伦敦奥运会国际乒联的技术代表。现在距离巴黎奥运会已不足100天（巴黎奥运会乒乓球比赛时间为7月27日-8月10日），这届奥运会的竞赛赛制与之前奥运会有何不同？中国队的奥运备战要注意什么呢？
姚：之前的奥运会，中国队单打前两轮不用出场，直接进入后面的比赛，但巴黎奥运会单打比赛赛制有所变化，所有运动员要从第一轮打起，也就是说中国女队也有可能在单打第一、二轮与印度队相遇，因此对印度队防弧和生胶的打法一定要尽快适应。2023年杭州亚运会，印度女队被泰国女队淘汰，印度的女双也负于朝鲜，说明她们整体水平并不高，关键问题还是我们不适应这种打法。
备战巴黎奥运会迫在眉睫，可以急用先学，让相似打法的中国运动员更换为印度队使用的胶皮，进行模拟训练。这些队员可以来自省市队，甚至可以面向业余队招聘，主要是让中国队主力队员在球感上适应怪胶的打法特点，总结摸索应对的规律和办法，调试相适合的手感。从长远来看，则是考虑后奥运时期在特殊打法培养的政策问题方面，在注重特殊打法的人才培养问题上坚持“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总体方针。
2.我国历史上的特殊打法
吴：第43届世乒赛，男团决赛中国队对阵瑞典队，比分1∶1后，第3场时“秘密武器”丁松出场。丁松右手横握球拍，正面反胶反面正胶，以攻削结合的创新打法2∶0战胜瑞典名将卡尔松，为中国男队最终夺得斯韦思林杯拿下了关键一分。从1985年到1994年，您任中国国家乒乓球队领队十年， 1995年到2008年任乒羽中心副主任，跟队这么多年，您能梳理一下中国队出奇兵的案例吗？为什么我们要有特殊打法？
姚：特殊打法是我国技术风格百花园中的一株奇葩。在中国快攻打法的转型过程中，在中国横拍两面反胶、两面拉弧圈技术风格形成的过程中，特殊打法作为中国主流打法的补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为中国乒乓球运动长盛不衰做出了贡献。
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中国队第一次获得男子团体冠军。此届世乒赛在技术上有三个特点：一是中国近台快攻打法获得了成功；二是日本使用了新技术——弧圈型上旋球；三是张燮林首次使用了长胶打法，获得了男子单打第三名，特殊打法以黑马的姿态登上了历史舞台。第26届男团决赛，中国5∶3战胜了日本，赢得极其艰苦。
因此，在第27届世乒赛前，外国舆论说：“中国也就是在家里能获得冠军，到外面就不一定行了。”第27届男团决赛，中国队派张燮林上场，他以悬殊的比分获得了两场胜利，中国队5∶1打败了日本。一时间，特殊打法成了秘密武器，不仅在技术层面上，而且在心理层面上给对手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张燮林除了在团体赛中大放异彩，在男子双打中和原先使用两面反胶、擅长制造转与不转的削球手——王志良（王志良赛前反手改用了长胶粒）的默契配合为我国首次赢得了男子双打世界冠军。但是，这种长胶粒球板，虽然让对方很难适应，自己也很难操控，善守不善攻，一旦被对方掌握了旋转规律，自己很难主动变化，因此张燮林在第28届世乒赛团体赛中就被有备而来的日本运动员高桥浩战胜了。
第28届世乒赛女子团体赛，女队主教练容国团用快攻打法的梁丽珍、李赫男对抗欧洲的守球，一路通行。到了决赛时刻，派出林慧卿、郑敏之两人使用长胶粒的削球防守型打法出奇制胜，战胜了日本女队，首次获得了女子团体世界冠军。